今年過年時五姐姐和她丈夫來我家拜年，五姐夫是個頂憨厚的人，一見面就給我遞煙，三年前我就給他說過我不抽煙的，他大概又忘記了。我尷尬地搖著手說，我不抽煙。五姐姐就在旁邊笑著說，你別帶壞潤生，他可是還在讀書呢。其實那時我都研三，實習半年了。五姐姐瞇著眼睛，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，溫順乖巧地笑起來。這時我驀然生起一股傷感來，五姐夫是配不上這溫柔如水的五姐姐的，五姐姐像是一塊溫潤的玉，而五姐夫只是一塊粗糙的石頭。

我的確很傷感，我連忙走到陽臺上去，對面是一彎明麗的山巒線，山頂上還有積雪，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。

我不該回故鄉的。我傷感地想道。

身后傳來五姐姐的聲音，她在廚房幫我媽做菜，每次她來我家她都是這樣的，就像是我家的人那樣。五姐夫不知什么時候也走到了陽臺，他抽著煙，方圓的臉堆滿了笑，他絮絮叨叨糾纏不清地問我在哪里工作，我應付似地說了，他吐了一口煙后突然說，你五姐姐常說你是我們家最有出息的一個，讓我別帶壞你，我哪里能帶壞你呢。說完他就爽朗地笑起來，我對于五姐夫前面說的半句話十分震撼，半天說不出話來，我知道憨厚的五姐夫是不會說謊的，難道就是這樣五姐姐才嫁了人嗎？

我的思緒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。

五姐姐是我的第五個表姐，比我大一歲，在表姐中關系和我最好，大概是年紀最近的緣故吧，這里所說的關系最好也并未多好，只是偶爾說幾句話罷了，和別的四個表姐我是一句話都不說的，四姐姐都大我五六歲呢。我的初中學校就在五姐姐家門前，初三時我不想再住校，因為寢室太吵，我經常睡不好，于是我媽就讓我住在了五姐姐家，我就這么開始了一年的寄宿生活。我那時性格孤僻，總是擺著臉，在五姐姐家也一樣。我剛開始在她家住得很不習慣，渾身都不自在，比如說吃飯，我還沒吃完五姐姐就忙著給我添飯，像是客人一樣，我后來為了不麻煩她，就故意說吃飽了，五姐姐頂聰明，很快就知道原因了，也不再給我添飯，我這時才自在了一點。不過在五姐姐家我過得很委屈，這是我自己心理在作怪，我總感覺我是寄人籬下。這種心理我至今沒變，所以我幾乎不去別人家做客。

五姐姐那時已經是高一了，是在鎮上的高中，這種高中都是給那些不愛學習的人上的，五姐姐的成績一直不好。鎮高中就在我們學校旁邊，所以五姐姐也是走讀，很多次五姐姐出門時都等著我，想和我一同去學校，可是我不知道害怕什么，我總是磨蹭著，找各種理由推脫，實在推脫不過，我也只是走在五姐姐身后，一句話都不說。這其中原因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五姐姐想明白了，她也就不等我了，可是她也對我冷淡了好幾天。

有一次放學，我從校門出來，正看見五姐姐，她也看見了我，從她眼神里我就知道她還在生我的氣，我怯生生地叫了她一聲五姐姐，她也沒答應。我就窘紅了臉，不知道該怎么辦。跟著她不是，站著也不是，一會兒后五姐姐才回頭說，你以后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學？

我沉悶地說了個嗯字，五姐姐就一下子笑起來，她那時已經是翩翩少女了，頭發又黑又直，身材也不是干扁平瘦的了。她穿著白色的運動鞋，常常不穿校服，而是穿一些正適合她青春的好看的衣服。而我呢，干干瘦瘦的，還是個孩子樣，只是眼睛里冷冷清清的，讓人喜愛不起來。

我吃完飯后都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做作業，舅舅舅媽在客廳看電視，五姐姐幾乎不做作業，每次蹭去看電視都會被說一頓，她就不敢再去看電視了，于是她常常站在我的門外和我說話，常常是自說自話，說她在學校的事情，也時時說舅舅舅媽的壞話。那時我就默默地聽著，偶爾搭一下話，就是這一兩句話讓五姐姐有了動力繼續說了下去。

后來舅舅讓五姐姐和我一起做作業，大概是想讓我帶著五姐姐學習吧，我以為五姐姐會反對，想不到五姐姐很干脆地答應了。我還悄悄問她怎么要做作業了，五姐姐臉上頓時飛起紅暈，對我說，偶爾也要學習下嘛。五姐姐做作業時都是在看閑書，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許多青春言情小說，一本本地翻看著，我讓她做會作業，她也只是說等會等會，然后就一直沒做作業。那次她又坐在我對面看小說，很認真的樣子，那時她穿上睡衣了，頭發柔順地垂在肩上，看上去又黑又亮，我抬起頭時就恰好看到她，她的眼睛閃著光點，又明又亮，我不禁看呆了。五姐姐這時猛然抬起頭，發現我在看她，連忙把書一扔說，我要出去看電視啦，然后就跑了出去。

五姐姐有時像是小孩，有時又像是大人。我初三那年的冬天異常冷，簡直可以用冰冷入骨來形容。我一個人躲在屋里做作業，冷得直跺腳，五姐姐就一直來看我，給我換暖手袋，她擔憂地說，你出來烤火吧，別做作業了。我吸溜一下鼻子說，等會吧。五姐姐就站在門邊，一臉著急地看著我，我說，你去烤火吧，站在這里干冷。五姐姐就搖著頭，她是用靜默示威呢，我也只得跟著她出去。后來她給我準備了一個小火盆，每天都把碳燒得旺旺地才端進來，那時就沒有煙了。我烤著小火盆，心里暖暖的。五姐姐不單單是這事對我好，而是事事都對我好。我晚上做作業晚了，舅舅舅媽都睡覺去了，五姐姐就給我下面條吃，我們兩個人邊看電視邊吃面條，將電視的聲音開得比蚊子聲音大一點。

后來我中考了，也搬離了五姐姐家。離開那天五姐姐一直不說話，默默地給我收拾東西，我在她身后看著，眼睛酸酸的。

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，一下子就離家遠了，我得到通知書的那天恰好看到了五姐姐，她站在我們學校門口，笑著看著我。我懷疑她是故意在這里等我的，因為我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面了。我拿著通知書出來，像是拿了一個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，一直往身上藏，我感覺把通知書給五姐姐看的話太過于殘忍。五姐姐給我招了招手，我走過去，五姐姐說，你開心點嘛。

我卻突然哭了出來，我說五姐姐，我不想去那么遠。

五姐姐被我的一哭弄傻了，震驚地看著我，半天都沒說話。

我止住了哭聲，為剛才的失態尷尬不已，五姐姐卻紅了眼睛。現在想來那時真美好，心事好簡單。

我上高中以后，見到五姐姐的機會就越來越少，只能過年時見到一兩面，那時我們卻有了距離，兩個人多說一句話都會感覺尷尬，更不敢獨處，有一次我們和表哥打牌，中途表哥走了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。氣氛頓時尷尬起來，我的心臟激烈地收縮著，我不敢去看五姐姐，也不敢說話，可是誰都沒有離開，兩個人就這么坐著，玩著手里的紙牌。

我漸漸大了，也懂了一點人事，正因為懂了才不敢再像以前那么和五姐姐親近了，唉，真是世事弄人啊。我總覺得五姐姐和別的女生不太一樣，我看別的女生雖然會臉紅，但是心不跳，可是看到五姐姐，臉也紅，心也跳，那時我老在夢里見到她，她在我的夢里笑，在我的夢里哭，都是那么那么美麗。我喜歡夢到五姐姐，我只要夢到她，之后的一整天我都是樂吱吱的。只是有一天，這一切變了，那天我夢到我和五姐姐都光著身子，我醒來時發現我的短褲濕了一大灘，我頓時感覺自己很惡心，恨自己，然后我就害怕夢到五姐姐了，我不該這么夢五姐姐的，五姐姐對我這么好。

后來五姐姐來我學校玩過一次，她是和同學一起來的，我請她們在食堂吃了一頓飯，然后一起去街上逛了逛，下午時她們就走了。五姐姐在走時給我說，你好好讀書吧，我估計念完高中就不念了。說完她給了我五十塊錢，我怎么都不要，五姐姐頓時皺著眉頭說，你不要就不是我弟弟了。

她走后我心里很難過，不知道是因為她說不她念書了，還是因為她給了我五十塊錢。

那時她高三，我高二。

有一次回家，我爸給我媽說，五妹不是不念書了嗎？不然給潤生娶過來吧。我聽到爸爸這么說，心臟劇烈地跳動著，幾乎要把胸膛撞破。雖然我和五姐姐是表姐弟，但是我們那里的風俗是可以結婚的。我媽冷著臉說，這不行，以后潤生是要讀大學的，不要這么早結婚，況且我也不想找這么近的。我爸說，反正三哥三嫂也同意，這也很好啊。我媽立即反擊說，你怎么知道他們同意？他們同意我還不同意呢。我爸就閉口不說了，我只是在門外聽到了，然后我就轉身跑到屋里，欲哭無淚，身上的悲憤無處發泄，只能捏著拳頭打墻壁。

我再也無顏面對五姐姐了。

舅舅舅媽也同意，五姐姐也該是同意的，可是我媽不同意，我無顏面對五姐姐了。

我流著淚，喊著五姐姐，我再也不能見你了。

五姐姐果然高中畢業就不念書了，她去了浙江，在一個公司當前臺，她還給我寄了一封信，信里只說了一些讓我好好學習的話，還說我以后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，完全以一個姐姐的口吻，我看了信后悲憤交加，把信撕碎了，可是我后來又找來膠水把信粘好。我也以弟弟的口吻給五姐姐回了一封信，然后我們就再也沒聯系了。

我考到了北京的大學，也真如五姐姐所說，我走得越來越遠。因為從一個小鎮考到北京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

五姐姐什么時候來北京的我不知道，她是在離開北京的時候給我打的電話。我問她在哪里，她說她在北京西站，說是來出差的。我說我來送你吧，五姐姐說車馬上要開了，你就別白跑了。我握著電話，淚水又要出來了，五姐姐的確不想和我怎么樣了，不然她來時就該給我打個電話的，但她離去時給我打電話，說明她還是有些不舍，也或許是她終于放下了。

后來我才知道五姐姐這次來北京是專程看我的，可是她卻在學校前面的草坪上看到了我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，然后她就走了，在火車站時才想到給我打電話，那一刻就是她認清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嗎？可是五姐姐，那個只是我的同學啊。

我大四回家時就見到了五姐夫，那時他還不是五姐夫，五姐姐只是說他是她同事，可是我心知肚明，是沒有人會把同事帶回故鄉的。五姐姐見到我時，一直沒說話，她低著眼睛，也不敢看我，像是做錯事的小孩，她這個神態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刺疼了，五姐姐，你并沒有做錯什么，是我做錯了。

我就主動和五姐夫說話，那時舅舅舅媽都不大滿意五姐夫，覺得他太老實五姐姐跟著他恐怕會吃虧，于是人們都對他愛理不理的，五姐夫就整天奄頭奄腦，我就給五姐夫說好話，陪他玩，仿佛這樣就能彌補五姐姐似的，可是我的心卻好痛，我這不是把五姐姐往別人懷里推嗎？那時五姐姐的心態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，她或許會以為我懂事了，也或許會以為我太無情了。

我決定讀研了，也決定不回故鄉了，因為五姐姐再也不是我的五姐姐了。

我在離開的前夜，五姐姐鬼使神差地來找我了，我爸媽沒說什么，只是帶上門出去了。我此刻才知道我爸媽已經知道了點什么，可是我和五姐姐又的確什么都沒有，除了姐弟之情，真是一點別的都沒有了。

五姐姐和我說了好多話，大多數時間都在說我們小時候的事情，她邊說邊笑，最后卻突然黯淡下去，像是落入山后的夕陽，萬丈光芒被一瞬間收盡。她顯得局促不安，攪著手指。

我們沉默了一會，然后五姐姐就說要走了，我心如刀絞，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在她站起來時，我第一次不叫她五姐姐，我叫了她的名字，我飽含感情地叫了她的名字。她一下就愣住了，水汪汪地眼睛望著我，終于一下子轉過頭去，默默走了。

后來五姐姐就結婚了，遠嫁了。

我也果然三年沒回故鄉，待我回來時，我和五姐姐已經風輕云淡，于是我寫下了這篇文章。